01

我妈遇见我爸时，正准备出家。

据说那时候，她其实是不想活了，但考虑到父母的心情，退了一步决定去出家。但是她遇见了我爸，这个给了她勇气继续生活的人。

知道他们的故事的人，都说美得像电影情节，而我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是不朽的爱情。

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爱情了，我也会相信。

02

我妈在那个年代，算是小有文化。

她读了高中，在我们镇上做代课老师，在学校里认识了周天涯。

他是给学校食堂送菜的，属于那种长相清秀，有点忧郁气质的男人，在学校里永远都是女老师们的谈论对象。我妈，很快就被他吸引了。

少女的爱，总是比天高比海深，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。

我妈年轻又漂亮，身材也好，在一众女老师里也很突出，她鼓起勇气去接近我爸，所以不久之后，他们自然而然地恋爱了。

我妈那年18岁，在那时候是谈婚论嫁的年纪，我外公外婆不是很乐意，毕竟周天涯家境不好。

可是，我妈吃了秤砣铁了心。

周天涯年长几岁，家里也催得紧，所以他们恋爱不到一年就结婚了。

婚后，我妈很快怀孕，然而就在她生完女儿三个月的时候，周天涯出事了。我妈抱着孩子赶去警察局的时候才知道，他在

我妈怀孕期间，就跟校门口水果店的女儿在一起了。

水果店女儿刚从外地回家，根本不知道周天涯结婚了，一气之下，告了周天涯强奸。

水果店女儿年纪小，罪名很快成立，周天涯成了劳改犯，判刑四年。

我妈抱着孩子从警察局出来时，满脸是泪。

她没想到自己死活要嫁的人，早已经背叛了她，一夜之间，她的信念全部崩塌了。

生活，也因此毁了。

03

我妈从怀孕后就辞了代课老师的工作，每天在家带孩子，还要接受邻居们的指指点点，她只觉得人生毫无希望。

原本性格开朗的她，开始渐渐抑郁了。

那时候，她连四季变换都感觉不到了，只觉得度日如年，整夜整夜地失眠，对着漆黑的窗外，和身边熟睡的孩子发呆，有时候孩子哭了，她都像没有知觉，看着孩子哭很久，才反应过来。

一个月的时间，我妈整个人迅速地消瘦，苍老下去。

在孩子一岁的时候，我妈终于承受不住了，果断给孩子断了奶，交给了公婆。然后一个人回了娘家，她决定给父母尽尽孝，然后就找个地方自我了结。

可是，当她站在自家门口时，从小到大，那些鲜活的回忆扑面而来，她忽然间泪流满面。

她不懂，为什么她的人生，要这么艰难？

尽管她什么也没说，却被我外婆看出来了。

外婆说，“你可别想不开，有什么事都告诉我。如果你想死，我也不活。”

我妈扑进我外婆的怀里，失声痛哭。

我妈在外婆家住了一晚就走了，但她没有回婆家去，而是一个人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
那是六月，早上雾气弥漫，田里插着秧，倒映着成片的朝霞，她蹲下来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，像躺在了朝霞里。

这时候，雾散了，小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挎着篮子去对面的寺里烧香。

那一刻，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归宿。

她飞快地搭车回了婆家，然后告诉了公婆她的决定，至于孩子她决定送人，或者等周天涯出来了抚养也可以。

她面无表情地安排这件事，仿佛不是她的孩子，而是什么物件。

也是，当一个人想一了百了的时候，孩子也顾不得了。公婆又是骂又是打，想留住她，她也不动摇，抱了抱孩子，看了几眼，说了一句对不起，然后就走了出去。

大概是解脱了，所以犹如脚下生风一般。

04

我妈是在去寺庙的路上出了的事故。

她被一辆拖拉机带了一下，掉进了秧田的蓄水池里，一个男人跳下来把她抱了起来。

这个男人，叫叶海明。

那天叶海明骑自行车，正要去城里送茶叶，为了救我妈，身上两大包毛尖茶都泡了水。经历一场生死，我妈像忽然清醒过来似的，在叶海明的怀里失声痛哭。

叶海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，轻轻拍着她的背：“没事了，没事了……”

当时田里干活的人很多，都跑来围观，最后叶海明好人做到底，把我妈送回了家。

第二天，我外公外婆带着我妈去跟叶海明道谢。

叶海明家里是开茶厂的，前面是水库，后面是绵延的茶山，初夏茶树枝繁叶茂，一眼望去绿得鲜亮，风里还有淡淡的茶叶清香。

其实，我妈之前就听说过叶海明，叶家茶厂在当地还算小有名气，只不过早几年叶海明的妻子失足掉进了水库，据说当时是冬天，叶海明跳进深不见底的水库，捞起了妻子的尸体。

他似乎跟亡妻感情很好，好几年了，说媒的人很多，但他一直也没有再娶。

那天，外公外婆在茶厂里，跟叶家长辈闲聊，叶海明跟我妈在厂房看着满地的又圆又大的簸箕，晾满了新鲜的茶叶。

叶海明说，因为今年雨水不好，茶叶长得也不好，他昨天刚辞了几个工人，每天自己跟着师傅炒茶，自己送货。

没想到，第一天去送货就救了她一命。

见我妈面无表情地笑了笑，叶海明又跟我妈聊起茶叶的品种，炒茶的技术，说得津津有味，不知道为什么我妈也慢慢被他带得听了进去，感觉还挺有意思的。

“对了，有一次我在茶山上还看见了一只野猪，在追野兔。”叶海明说着，一脸的笑。

我妈被他的笑感染了，第一次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。

叶海明属于那种，很男人的长相，短短的寸头，薄薄的单眼皮，方方的脸，笑起来整个人都透着舒爽。他穿着一身蓝色衬衣，黑色布裤，胸前还系着围兜，胸前绣着黄色的四个小字：叶氏茶厂。

叶海明笑着笑着，忽然严肃起来，看着我妈的眼睛说：“不管什么事，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我妈愣住，充满疑惑地看着他。

叶海明说：“我昨天捞你起来的时候，你的眼睛里一点求生意志都没了。”

我妈不知道为什么，忽然心里一动，就那样看着叶海明，他也看着她。

这时，门外的外公外婆已经要走了，我妈才回过神来，匆匆跟了过去。

走出很远，我妈再回头看绵延的茶山，厂房的屋顶上，飘着几缕缱绻的云，心里那个结，好像一下子就打开了。

她不想死了，也不想出家了。

05

外公外婆决定让我妈离婚，重新找个婆家。

周天涯犯了案，没个几年也出不来，加上有案底，将来出来了工作不好找就算了，我妈也要受连累，成为人家的饭后谈资。

我妈对周天涯也是心灰意冷了，所以她也答应离婚。那个年代，很多人都没有领结婚证，嫁过去就算结婚了，所以我妈跟周天涯也没有领证。我妈抱着女儿走的时候，她公婆追出来骂了一条街。

我妈放下话：“等周天涯出来，让他来找我，孩子也是他的，他可以来看。”

然后，我妈就带着女儿住在了娘家。

外公外婆是农民，收入不多，供我妈读书已经花光了积蓄，我妈打算回学校继续代课，但是因为周天涯的关系，学校也不敢要她了。

正在我妈背着编织袋一筹莫展的时候，在回乡下的路上遇见了叶海明，他用自行车帮我妈驼编织袋，然后载我妈回家。

回去的路上，知道了我妈的情况，叶海明说，不如到他的茶厂工作，他正要准备找个上过学的人做推销。

我妈一听就动心了，什么也没多想，第二天就去了茶厂。

那天开始，我妈就跟着叶海明去城里送货，她也学着去推销茶叶，大概是因为长得漂亮，人也诚实，我妈推销茶叶做的顺风顺水。

然而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传言，说我妈跟叶海明好上了，就连我外公外婆也劝她，叶海明人不错，家境也可以，一个丧偶，一个离婚，再合适不过了。

我妈却放下狠话：“我死也不会结婚了，更不会生孩子了！”

接下来，我妈继续留在茶厂工作，因为她需要赚钱养父母养孩子，但对于叶海明是能避则避，也不跟他去城里送货了，买了一辆自行车自己去跑推销。

叶海明却仿佛不知道传言似的，依然跟在我妈屁股后面，从城里回来也会给我妈捎点东西。

我妈不肯接，开门见山地问他：“你是没听见那些谣传吗？”

谁知叶海明说：“听见啦。”

“那你还不离我远点。”我妈说。

“为什么啊？”叶海明说：“我就是喜欢你呀，想跟你好啊。”

我妈愣住，半晌才憋出两个字：“不行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行？”叶海明说：“反正你也离婚了。”

我妈说，“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了，而且我还有个女儿。”

“那就不结婚，只谈恋爱，谈一辈子。女儿怎么啦，多一个我也养得起。”

叶海明说完，看着我妈。

我妈愣在那，红了脸。

06

叶海明开始光明正大地追求我妈了。

也是在这个时候，他跟我妈讲了他亡妻的故事，他跟亡妻是同学，两人恋爱结婚后几年都没能怀孕，最终好不容易怀孕，没想到意外流产了。之后，他妻子就开始精神恍惚了，以至于在水库边失足掉了进去。

所以，他一直对亡妻心怀愧疚，无心再娶。

当他看见我妈掉进水里的时候，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，也是那时候，他才彻底明白过来，其实妻子的死，他没有责任，而人生还长，他还要继续生活。

听完这些，我妈一阵唏嘘。

但是，我妈经历过周天涯之后，对爱情对婚姻都有了恐惧，所以她只能逃避。

而那时候，她不懂，当她开始逃避的时候，就意味着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叶海明。事情的转机，发生在第二年春天。

每年三月采春茶，附近村里的女人们都会来采茶赚手工费，有的小孩子也会跟来一起采茶，满山跑着玩。

正好，昨晚下过雨，有个男孩从山上俯冲下来的时候没刹住，掉进了水库。

我妈跟茶山上的女人们，飞快地跑下山，还没站稳，我妈就看见叶海明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。

我妈直直地盯着水面，看着水花平息时，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，直到看见叶海明和孩子冒出头来，才恢复了呼吸一般，随后才哭了出来。

叶海明气喘吁吁地给孩子做急救，等孩子吐出水醒过来，才抬起头，结果就看见满眼通红的我妈。

我妈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看着他，然后也不顾有人在场，抱住了他。

叶海明把我妈抱在怀里，才发觉她浑身发抖。

他紧紧抱着她，像抱着世间珍宝。

07

就在这年秋天，我妈带着女儿嫁给了叶海明。

叶海明在茶厂举办了时髦的户外婚礼，请流水席，附近村里的人都来了，我妈说，那是她活到那么大，见过最盛大的婚礼。

那一片的人都说，我妈命好，二婚带个孩子还能嫁这么好。

叶海明却逢人就说：“是我命好娶到她。”

忘了说，叶海明就是我爸，在他们结婚第二年，我妈生了我哥，怀着我的时候，周天涯找上了门，要把姐姐要回去。

我妈自然不答应，我爸对我姐姐视如己出也不答应，周天涯说，不给孩子就给钱。

我妈钱也不肯给。

最后，是我爸偷偷给了周天涯一笔钱，但前提是孩子归我们，可以来看孩子，但永远不能把她带走，除非姐姐愿意。

周天涯对我姐姐本来也没什么感情，所以很爽快就答应了。

对此，我妈很生气，她认为不该给周天涯钱，我爸却说，说到底他也是姐姐的爸爸，将来等姐姐长大了也会知道谁是她爸爸，他不想弄得太难看。

我妈被我爸说服了，也被他深深地感动了。

我在第二年茶山开采的时候出生了，每个人都说，我长得跟我爸一模一样。

从我有记忆以来，就生活在茶厂，那时候我们茶山附近的坝，都已经有围墙了。

据说，是我爸自费修的，就是担心再有人失足落水。

姐姐是18岁那年，知道了她的身世，但这丝毫没有妨碍我们的关系。

姐姐跟我爸说，“反正我只认你这个爸爸。”

我爸感动得眼眶都红了。

姐姐去外地读大学的时候，我们全家去机场送她，回程的时候我妈忍不住流了眼泪，我看见我爸握住了我妈的手。

如今，这个围墙已经修了很长了，我爸妈也老了，我们三兄妹都已经各自有了家庭，前不久，我妈跟我讲了她跟我爸的故事。

我一直以为他们就是最普通不过的夫妻，没想到他们有那么戏剧性，美好的像看了一部爱情电影。

真好啊，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