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跟踪了我的同性恋父亲
何必相爱 • 2023-07-06 04:45:46 • 同志杂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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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8月,天气热得让人发狂。

陈芒考虑要不要给自己的家里安装一部空调。看看存款,想想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,兴趣班、补习班之类的,估计不少花钱。

媳妇出主意,“你爸打零工,每个月不是还能赚两千块钱嘛!”陈芒有些为难,“咱们住的这个房子就是老爷子的,再管他要钱,是不是有点过了?”

“过了?我跟你过穷日子,你怎么就没说你有点过了?”媳妇扯起了嗓子,“难道你让孩子也跟着遭罪吗?”

“你小点声。”

“怕啥,你爸也不在家。”

夜里九点多,下班回到家的老陈见儿媳妇正带着孙子在厕所里洗澡,他欲言又止,在陈芒身后一会取牙刷,一会去喝水,来回折腾几次后,终于开了口,“我有个工友,没地方住,想来咱们家挤几天。”

陈芒一愣,要钱买空调的事也转移到了工友来家住这件事上,“爸,咱们四口人住两居室、七十平,你工友来了难道打地铺吗?再说,他没有家吗?”

“爸,昨晚去哪里了?”

2019年,陈芒的父亲老陈61岁。过完初五、还没出正月,媳妇就撺掇着陈芒对老陈说,“孙子最近想报个美术班,一个月要六百多块钱。你这个年纪还能找点补差、赚点钱。”

老陈退休前一年,老伴去世了。那一年,老陈伤心过度,身体不太好,在家休息了多半年。刚退休的老陈,为了锻炼身体,白天常去不远处的公园。

从1980年代起,老陈就住在这里。当时这可是这个城市里最密集的人口生活带。那时,整个城市还散发着老工业基地的余热。尤其是老陈居住的街区,像是一个小王国,有浴池、理发店、粮店、百货店、医院、公园,全是国营的。

干什么都需要支出几分钱或者一角钱的门票或者三五两的粮票。这里还有当时最好的红砖楼房。每个楼都呈现“回”字,中间空地上有几株大树。“有点苏联时代的建筑味道。”陈芒虽记不清当时的细节,但那个年代独有的味道贯穿了他的一辈子。

2003年,这里动迁了。老陈一家搬进了回迁楼。在陈芒的记忆中,父亲老陈一直沉默,母亲则像自己的媳妇一样,嗓门大、脾气急、但心眼不坏。母亲数落父亲老陈的时候,老陈就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水。

2006年,老陈买断了工龄,原来的单位也被别的厂子吞并了。老陈找了一份在英语补习学校里打扫卫生的活儿,一干就是十年。

2016年,老陈的老伴查出了癌症,老陈伺候了三年半。陈芒本以为母亲看不到孙子出生,没想到一眨眼孙子都快上学了,母亲才离开人世。“多亏他伺候得好。”陈芒说。

61岁的老陈不知道自己能干点啥。“既然每天能去公园看那帮老太太跳广场舞,找点活儿肯定不成问题”,老陈夜里上厕所时,听到儿媳妇对陈芒念叨。

最近两年,老陈常觉得膝盖酸软,站得时间长了,吃不消。他还是去找工作了。在差不多七个多月之后,陈芒才得知,为了得到这份一个月1600元的工作,老陈把自己的年纪说小了两岁。而上班第一天,就差点出事。

“车不能停这里。”老陈对司机说。司机开了一辆底盘挺高的大吉普,后来老陈才知道,这辆车差不多七八十万,比他们一家两代人住的房子还要值钱。

“不停这里停哪里?”司机一脸横肉、膘肥体壮,个子虽比老陈矮了一头,但体重目测有老陈的两倍还多。

“停到线里。白线里。”老陈边说边指了指停车位的白线,耐心地解释着。

司机把车钥匙怼出来,“来,你来开。撞了算我的。”

老陈一把年纪,哪里会开车。为了找这份商场地面停车场管理员的工作,也是对物业公司说尽了这辈子的好话。“我不会开。”

司机走近了,一巴掌攮在老陈的肩上,“不会开?不会开你瞎指挥?”老陈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。

和老陈一起当班的,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,老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,就听经理叫他“石头”,如同自己被称为“老陈”一样。

石头拦住司机,“师傅,叫你停在白线里也没什么错。他年纪大了,你就这样推他,一旦有点什么事,对谁都不好。你说是不是?”

司机似乎找到了台阶,恶狠狠地对老陈说,“这次饶了你。下次就不客气。”

那天中午,老陈给石头买了瓶可乐,知道了石头来自邻省。“离婚了,不愿意在家呆着。年纪大,又只能看车场。”陈芒听老陈这么说,他是有点不相信的,“五十多岁可以找别的活儿,都比在停车场赚钱多。”

看车场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。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九点。车场的形状也不规整,无法一眼望到头,中间总是有建筑物遮挡着。一旦有车被刮,老陈他们没看到,车主找到商场,就要扣他们俩的钱。

老陈和石头,两个五六十岁的老汉,一整天都要来回走着。两人每天能聊上几句的空档儿,多半是上午车少,两人在自行车棚里避避风、遮遮阳的时候。

日子过着,陈芒突然有一天回过神来,发现老陈变了。以前一家四口就是在晚饭时见个面,从2019年5月开始,老陈就说他下班晚,不用给他留晚饭了。一开始陈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,等他察觉老陈每天晚上到家都快十点,身上还带着酒气时,已经快到端午了。

“那天,他回来问我,今年端午包不包粽子。”陈芒颇有些诧异,“以前母亲在世的时候,每年都会包一些粽子。后来,我媳妇也包一些。但有时候忙,加上包的也没有买的精致好吃,就不怎么包了。”在陈芒印象中,老陈是不喜欢这些粘食的。

“没事,就是忽然想吃了。”老陈跟儿子陈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客气了起来。

端午节,老陈继续上班,陈芒也没多想。一直到第二天,陈芒发现,老陈那天晚上没回家。

“爸,昨晚去哪里了?”陈芒有点担心,打电话给老陈。“跟同事喝点酒,在他家住的。”老陈在电话里听起来一切正常。

陈芒有点纳闷。琢磨了许久,他以为老陈找到了年岁差不多的女人,愿意照顾他。可又一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。

“我不同意”

端午节,老陈跟石头一起过的。直到今日,老陈也没跟陈芒说过,他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。老陈对陈芒说,跟石头在一起,他觉得舒服轻松。

“我从来没想过,原来我爸跟我想的不一样。”陈芒说。端午节之后,陈芒发现老陈变得爱笑了,那种无声地一咧嘴的笑。

端午节后一天,石头在停车场内帮忙指挥倒车时,被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撞到了。当时看没什么事,就是胳膊上破了皮,再说大家都是为了生活打工,石头就让外卖小哥走了。

到了晚上快下班时,石头开始觉得腰又酸又胀。等到第二天,老陈到了停车场,发现石头没来上班时,他意识到石头可能是受伤了。

每个月赚的钱,老陈除了留下五百块钱当作自己的伙食费,剩下的都给了陈芒。而石头在这里要租房子,这笔开销在平日不起眼,但人一旦伤了病了,经济上的压力就变得格外鲜明。两个人都穷,可有病还是要看。

老陈请了假,经理很不乐意,“你们俩咋回事?要病还一起病?最多休半天,一人扣五十,我还要找人替你俩。”

老陈带石头去了距离商场五六站地外的一家一甲医院。“幸亏没什么大事,就是腰扭了。”医生开了二百多块钱的药。老陈让石头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着,他去取药。

“算了,过几天就好了。”石头对老陈说。“用点药,好得快。”老陈明白石头担心什么,“钱,我有。”他咧嘴笑着。

那两天,老陈跟陈芒说,他的工友受伤了,需要人照顾,自己去他那里住几天。陈芒挺担心的,“你年纪这么大,还照顾别人?”陈芒的媳妇急吼吼地插嘴,“爸,你去吧,多注意身体。”

后来陈芒回忆这一幕,心里总是酸的。老陈就像要离家出走一样,收拾了不少衣服,“都是旧衣服,可他叠起来的表情,挺精心的。”

老陈不知道,陈芒怕父亲被骗,偷偷去看过他和石头工作的样子。正赶上两个人吃午饭,就在自行车棚里,一共四个馒头,一小塑料袋的咸菜。石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两个煮鸡蛋,把其中一个递给老陈,老陈竟然像孩子一样笑了。

“就在那一瞬间,我感觉两人的关系没那么简单的。”陈芒不知道如何跟媳妇讲这件事。在他的记忆里,老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。

这件事过去没多久,老陈回来,提出想让石头也来家里暂住几天,“他的腰一直没好,每个月都需要敷二三百块钱的药膏,他那个房租太贵了,我合计着和他挤一挤。”

“家里人一多,谁都休息不好。”陈芒说,“再说他身体不好也可以回家。”

过了四天,老陈说,他打算和石头一起住。房租两个人平摊会便宜,而且彼此也能照顾。

陈芒听完,愣了。十几秒之后,他说,“我不同意。”

红色床单的床

陈芒后来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不是很合体。关于老陈搬出去这件事,他同意与否有什么关系呢?老陈的事,陈芒过问得很少,偏偏在这件事上,自己不同意。老陈一定会多想。倒是陈芒的媳妇挺高兴的。老陈搬出去以后,家里少了一个人、多了一个房间。

老陈不是“净身出户”,而是带了被褥、大部分的衣服和鞋子、牙具和毛巾。至于其他的,他也没什么了。“最值钱的恐怕就是房证。”陈芒看到老陈没有带走。房证上依然是老陈的名字。

老陈和石头租的房子位于一处“三不管”的地带。那里恰好是市内三个区的交界处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路边盖起了一趟平房。听说已经有六七年了。每个房子大概十一二平,室内除了摆一张床,还能放一张桌子。

做饭的话,可以用煤气罐,在平房外面简单炒个菜。唯一的问题是,平房邻着车来车往的一条路,不要说炒菜的时候锅里一层灰,如果不挂门帘的话,屋子里不仅是灰,到了夜里去二三十米外的旱厕上厕所时,也能听到车辆呼啸而过,噪音大得不得了。但是一个月才220元的房租,抵消了所有的不足。

老陈应该是满意的。陈芒实在放心不下,跟踪过他。陈芒看到老陈和石头下了班,走了二十多分钟回到平房。陈芒看到两个男人一路也没怎么聊天。陈芒看到他们在平房外面烧水,准备洗澡。

白天的时候,陈芒也来过这个平房,透过窗户往屋子里面看,只有一张床,地上堆着几个纸壳箱子。估计纸壳箱子里装的是衣服。但是只有一张双人床,陈芒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
那几天,陈芒是难熬的,“我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。”陈芒觉得是自己对老陈不好,或者媳妇对老陈不好。所以老陈和一个男人生活到了一起。他不敢和媳妇说这些。媳妇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女人,刀子嘴豆腐心,但是说出的话很难听。

陈芒也不敢再去看老陈,无论是停车场还是平房,“心里别扭,接受不了。哪怕他找一个女人也行啊!”他甚至不敢想,老陈和石头在那张铺着脏脏的红色床单的床上,发生过什么。

“我很好”

9月下旬,这个城市的天气依然透露出秋老虎的威力。陈芒本想在老陈回家取东西时,和老陈谈一谈。但是陈芒的媳妇已经欢天喜地地把老陈的床单换了,把陈芒的被褥搬了过去,“我带孩子住南屋,你就在北屋吧!你睡觉打呼噜,我们娘俩都睡不好。”

陈芒还是忍不住了。老陈每次给他回的微信都只有几个字“我很好”。这天是周末,陈芒装作路过老陈工作的地方,带了两瓶白酒过去。

“爸,我来看看你。”陈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,把酒递给老陈。老陈想接过来,又叹了口气,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,“最近身体不好,他也不让我喝酒,你拿回去自己喝吧!”

陈芒一听这话,心里一紧,“爸,你到底怎么了!”他本来想说的是“你俩到底啥关系”,还是咽了下去。

“我过得挺舒心啊!”老陈刻意把头扭向另一边,不去看陈芒,“你们一家不也挺开心的吗?”

“爸,我哪里做得不好,你可以说,我可以改。”陈芒觉得自己一直被老陈逼着。

“一家人,没什么好不好的。”老陈正说着,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,急忙小跑过去,语气里带着点殷勤,对那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客客气气地说,“再往里开一点吧!里面车位多。”

陈芒心里一堵。他不知道,老陈在这个停车场上怎么就学会了这些?“我上高中那会,我记得厂里改制,竞选厂长,候选人拎了几条带鱼来我们家,让我爸给他投一票”,老陈大嗓门地把人家赶了出去。

几分钟后,老陈又回来,对陈芒说,“你回家吧!我过得真的挺好的。”“爸,你跟我回家吧!”陈芒身上刚才的不耐烦和霸气都消失了,“孩子上兴趣班的钱也不用你出了。”“不了。”老陈挥挥手,“我有空回去。你快走吧!我这还上班呢!”

陈芒想砸了手里的两瓶酒,让老陈知道自己的愤怒。可终究还是没舍得,“春节还可以给老丈人送过去呢。”

“不会是艾滋病吧”

陈芒或许并没有意识到,自己所谓的努力,也不过是想让老陈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。而如今的年代里,父子之间的沟通又有多少是可以敞开心扉的呢?

“不知道别的父亲如何。”陈芒眼中,老陈没有催过自己结婚、没有催过自己要孩子,孩子该如何教育也从不指手画脚。媳妇曾经觉得老爷子这一点不错,可如今在陈芒眼里,似乎有点不正常。

陈芒陷入矛盾中。有时觉得老陈不和自己生活,也挺好。有时又觉得自己对不起老陈,没有好好为他养老。“也怕别人知道他和那个老头之间的事。”尽管陈芒自己也不确定,只是感觉两个老年男人同住一张床,怎么都不太对劲。

老陈主动联系陈芒时,他正在开会。看了一眼是老陈的电话,按掉了,开完会回过来时,电话那端的老陈,语气里充满了抱歉,“其实没啥事。就是最近身体不舒服,想和你说这三个月,给孩子上课的钱,我先不出了。”

“你咋了?”

“没事,就是皮肤病。去医院看了,也没啥特别好的药。但是也开了一些。”老陈说,“就是这个工作,天天大太阳下面晒着,对皮肤不好,医生说先别做了。我合计跟你说一声。”

“你在哪里呢?”陈芒有点急了。

“没事,你忙你的。放心吧,真没事。”老陈挂了电话。

陈芒终究是放心不下。那是他第一次白天去了老陈和石头一起住的平房。因为老陈白天在家休息,门和窗口开着。陈芒进屋的时候,老陈睡得正香。

老陈的腰上搭着一条被子,后背露着,上面有暗红色花瓣一样的大块印记,仿佛是某种吸血的花,绽放在肩上。刺眼而嚣张,让陈芒心里一紧。他有些怕,“不会是艾滋病吧?”

陈芒对于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和身体的碰撞,只了解到这个程度。而且这还是道听途说的。“如果不是艾滋病,我应该也不会这么反对吧!”陈芒说起这件事情,就会有这样的疑惑。也作为自己无法接受的理由之一。

老陈似乎察觉到身边有人,从睡梦中醒了过来,发现是陈芒,“你怎么来这里了?”也许是刚睡醒,脑子还不太清楚,老陈很快意识到,又追问,“你怎么知道这里的?”

陈芒没有回答老陈的问题,只是问到,“你这到底是什么病?”老陈回答,“医生说是免疫力低引起的,白癜风。”

陈芒有点不相信,明明是红色的,怎么是白癜风,“那怎么治?”老陈有点无奈,“少晒太阳,用热水泡澡,然后把变厚的角质层搓掉。也没什么别的好办法。”

陈芒看了看老陈住的房子,房顶黑黢黢的,就算是白天,也看不清楚房梁。虽然开窗开门,屋子里也有点潮湿,味道透着霉味。“跟我回家住吧!”陈芒心里有点过意不去。老陈反倒笑呵呵的,“我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?”

陈芒看到老陈的笑,一瞬间失去了想把他强带回家的力气,沉默了。

“我还是回去住吧”

2020年的春节,对于陈芒来说是沉重的。但对老陈来说,则是另一种沉重。

进入2020年后,老陈重新回到停车场上班。冬天,衣服穿得多。那些红斑也在慢慢好转。石头在春节时也没回黑龙江,因为停车场并不休息。老陈和石头相互替班,一个人上午,一个人下午。

大年三十的晚上,过了十二点,老陈披上军大衣,准备回平房了。陈芒拦住他,“爸,你这一年到头也没在家里睡个好觉,今天就住在家里吧!”媳妇也挽留。

老陈沉吟了一下,“不了,明天还上班。我还是回去住吧!”陈芒听完老陈这句话,立刻明白,对于老陈来说,62岁的他的新生活是和那个叫石头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起创造的。

这两个老男人的生活,白天一起在停车场上班,风吹日晒。晚上回到平房里,就着咸菜吃着馒头。深夜,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。睡不着的时候,或许还会就着一墙之隔的马路上的车辆驶过的声音,聊聊天。

岁月缓且长。时至今日,陈芒或许还是没有接受这样的老陈。而年岁迈向古稀的老陈则不再去考虑那么多了。

而父子之间,有时也只是男人之间、人与人之间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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