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五,上元佳节,云州府城,一派繁华景象。
天色将明,街上已然人头攒动,临街商铺有的已开门营业,沉寂街道渐渐喧闹起来。
陈记杂货铺刚刚打开门板,便有一个俊美女童飞奔而来,他面色潮红,额头渗出含住,手中捧着两个铜钱,可怜巴巴与那陈老板央求道:“陈爷爷陈爷爷!我有两个铜板,可以卖我一袋糖球么?”
那陈记老板年纪不小,头发已然花白,闻言放下门板,转过身来与女童说道:“小少爷容禀,非是小人不肯卖你糖果,只因你家奶奶说过,说你牙齿长得不好,不能再卖你了!”
女童嘟起嘴来,俏生生极是可爱,他委屈说道:“那我两个铜板买一颗糖球可不可以?”
陈记老板看看远处,想着清晨早起无人发现,便从柜台里寻出一袋糖球,从中取出两颗递与女童,小声说道:“小少爷千万保密,若是被你家奶奶知道了,只怕会砸了小人的铺子!”
“谢谢陈爷爷!”女童接过糖球塞进嘴里,扔下一个铜板转身就跑。
“哎哎哎!不是说两个铜板的吗?”
“嘻嘻!陈爷爷,我攒几个铜板也不容易,您就收一个嘛!好不好!”
“这孩子!”
女童扮个鬼脸,随即蹦跳着一路小跑穿街过巷,冲进一条宽巷里面。
却见远处彭府门前立着一位绝色妇人,正笑吟吟看着女童,脸上满是促狭笑意。
女童面色一白,宛如斗败公鸡一般,垂头耷脑拖着沉重步伐走到妇人身前,低声说道:“姨娘……”
岳溪菱一脸宠溺神色,捏了捏女童脸蛋笑着说道:“不让你吃糖非要吃糖!被你潭烟姐姐知道,怕不又是一顿板子!趁着没人看见,赶紧回去读书写字,昨日不是说了,今早要考你功课的么?”
莲华一脸惨相,泫然欲泣说道:“师兄那般严厉也就罢了,为何潭烟姐姐也突然这般严厉管教人家?”
岳溪菱笑道:“不还是你师兄临走前吩咐的?让你与潭烟读书写字,与雪姨娘练剑习武,与倾城姨娘习练内功,这却不错吧?”
“雪姨娘与练姨娘都很疼我,从来不会这般严厉!”
岳溪菱牵着女童小手朝院里走去,小玉守在门边,狠狠瞪了莲华一眼。
莲华冲她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,却听岳溪菱说道:“她们两个是不与你一般见识,真要严厉起来,可比你潭烟姐姐厉害多了!快吐了糖球多喝些水,一会儿进了书房留下味道,被你潭烟姐姐闻到,有得你罪受!”
莲华依依不舍张开嘴巴吐出糖球,一旁大黑狗闪电般蹿出将其“毁尸灭迹”一口吞进嘴里,随即懒洋洋回到墙边趴下,仿佛无事发生一般。
岳溪菱瞪了一眼大黑狗,随即对莲华说道:“好生温习功课,过几日你师兄回来是要考你的,整日这般贪玩,看到时他要打你,谁肯与你说情!”
莲华小脸更白,连忙一溜小跑冲向书房,岳溪菱笑吟吟站在原地看他跑远,这才领着丫鬟小玉朝后院走去。
府中下人见她过来俱都弯腰行礼,便有那胆大之人也不敢抬头看她——倒不是岳溪菱待下严苛,相反她比起其余那几位夫人来,极是平易近人,整日里都是笑盈盈的,从来未见她发过脾气。
只是岳溪菱如今怀着身孕,原本艳丽无双的面容多了一份雍容懒散之美,体态更加丰腴,风韵更是无双,举手投足都是无边美意,只怕庙里菩萨看了都要心神荡漾,何况这些世俗男女?
岳溪菱毫不在意展露惊人美艳,信步而行进了后院角门,夹道两旁花池新翻过土,晨光掩映之下,散发阵阵泥土清香。
远处墙角之下,一个女子蹲跪在地,正在翻检什么,在她身后站着两个丫鬟,却是有些不知所措。
岳溪菱微微托住纤腰,远远对那女子说道:“云儿有孕在身,怎么还亲自操劳上了?这般蹲着可对胎儿不好,快快站起来罢!”
洛行云正看得专注,闻言抬起头来,见识岳溪菱到了,连忙起身笑道:“奴家见过婆婆!”
丫鬟彩衣司画连忙过来扶住洛行云将她搀起,其中彩衣嘟嘴嗔道:“非说我和司画做的不对,要给我们示范一二,这要是弄得动了胎气,奴婢不被老夫人打死才怪!”
岳溪菱知道彩衣所言“老夫人”既是指的应白雪,也说的是栾秋水,洛行云真个动了胎气,彩衣自然便是首过之人,她摇头笑道:“云儿忒也胡闹,如今身子渐渐沉了,可不能如从前一样随意弯腰动作,尤其这般蹲着做事,实在太过冒险,以后可不许再有了!”
“是,奴知道了。”洛行云笑着答应,随即问岳溪菱道:“婆婆怎么也起的如此之早?”
岳溪菱笑道:“莲华一早就跑出去了,我放心不下,便出来看看。”
她牵过洛行云玉手,娇声嗔道:“早就说了你我姐妹相称,怎么还『婆婆』『婆婆』的叫个不停?”
洛行云笑道:“奴家叫得习惯了,一时改不过口来,再者相公喜欢,奴也便从善如流了,以后相公不在,奴叫『姐姐』便是了!”
岳溪菱佯怒说道:“关那臭小子何事!你叫我姐姐,也不要再自称『奴家』,搞得这般生分,像个什么样子!”
“是,我听姐姐的!”洛行云乐不可支,掩嘴娇笑不已,挎着岳溪菱手臂,一起朝岳溪菱住所行去。
“婆……姐姐可曾用过早饭了?”
岳溪菱摇头笑道:“起的匆忙,还没吃过,云儿也没吃罢?不如一会儿咱们一起吃吧!”
洛行云笑着答应,随即说道:“若按往年节气,过了十五便要万物生发,后花园中,婆母已然着人翻整土地,我要种些花草,却不知姐姐有何想法?”
岳溪菱一捋秀发,摇头笑道:“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,哪里有什么想法?万事交给你那『婆母』处置,咱们就都省心了!”
洛行云口中所言“婆母”,自然便是应白雪,听岳溪菱如此评价,洛行云嫣然笑道:“谁说不是呢!便连烟儿都干脆放权了,原本还想着让母亲与婆母一同主事辅佐,如今阖府上下,又都是她一人操持了!”
岳溪菱笑道:“烟儿也是个恬淡性子,整日读书写字,跟生莲凝香几个窝在一处吟诗作对,这家事是一点都不操心,她倒是乐得清闲,唯独苦了雪儿……”
正说着话,却见一袭红裙源源而来,风尘仆仆,步履匆匆,不是应白雪是谁?
岳溪菱与洛行云相视一笑,不约而同说道:“说曹操曹操就到了!”
应白雪看见两人在此,便即驻足笑道:“两位妹妹起的倒早,这般闲情逸致,这是在这儿赏什么呢!”
岳溪菱笑道:“伶牙俐齿!我们正说你坏话呢!说你夺了烟儿大权,彭家被你只手遮天,我们敢怒不敢言呢!”
应白雪嫣然一笑,左右手各自捶捶手臂抱怨说道:“还好意思说呢!一大家子人吃马嚼,说起来十几房大小夫人,一个任事的都没有,有人拈花惹草,有人吟诗作对,有人无所事事,有人描眉画黛,就我一个苦命的,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,还要被人背后指指点点!”
她佯做委屈,假装抹泪说道:“一会儿我就去找潭烟姐姐说去,这份差使我可再也不做了!”
岳溪菱将她一把揽住,抬手刮了刮美妇鼻尖,娇嗔说道:“你不做谁来做?真要敢撂挑子,看相公回来怎么收拾你!”
应白雪白了她一眼道:“收拾便收拾!真当谁是牛马不成!便是相公回来,我也是这般说法!”
洛行云一旁笑道:“好啦好啦!越说越真了!一会儿被下人听见,真以为你们两个主母生了嫌隙呢!”
应白雪莞尔一笑,反手抱紧岳溪菱手臂,娇声说道:“好妹子,好姐姐,好娘亲!你可千万别去相公那里告状,不然他该打儿媳的屁股了!”
岳溪菱被她逗得大笑不止,指着应白雪对洛行云笑道:“瞅你婆婆这骚浪的样子,难怪怜儿这般爱她!”
洛行云嫣然笑道:“婆母风骚入骨,便是练姐姐也比不过的!”
应白雪瞪了昔日儿媳一眼,随即嫣然笑道:“相公喜欢便好,风不风骚的,又有什么打紧?”
三女笑了一回,岳溪菱问应白雪道:“雪儿这么早风尘仆仆起来,却是要做甚么去?”
应白雪无奈说道:“天气渐暖,后院花园已经长出草芽来了,我想着趁着这几日春色尚好,抓紧便把花园布置妥当,可是相公有言在先,后院不许外人轻易进出,陌生男子更是不能随便进来,眼下正要与潭烟商议,两位妹妹既然遇上了,不如一同过去参详参详?”
岳溪菱笑道:“参详倒不至于,跟着掺和一二倒是无妨,左右都没吃早饭呢,不如同去如何?”
洛行云忙道:“自该如此,便没遇上,只怕一会儿烟儿也要召集咱们一起商议,毕竟兹事体大。”
应白雪看了儿媳一眼,知道她蕙质兰心,已然明白自己心中顾虑为何。
彭怜立下家规,后院不许下人随意进出,倒不是防着诸位妻妾背夫偷汉,而是众女关系复杂,应白雪母女婆媳见不得光,栾秋水假死更名委身做妾母女同侍一夫,岳池莲母女婆媳悖逆伦常隐匿彭家,岳溪菱更是以亲母之身嫁予儿子为妾,更不要说彭怜身负帝室血脉这般牵涉生死之事,如何小心都不为过。
后院花园破土动工,说不得便要有下人工匠进进出出,人多眼杂,诸事不便,如何处置,却是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应白雪谨小慎微,倒是其来有自。
三女一同来到洛潭烟院中,却见院门大开,栾秋水正在院中缓步而行,见众人过来,她驻足笑道:“你们起的倒早,这是干嘛来了?”
洛行云叫了声“娘”,岳溪菱笑而不语,应白雪最先问道:“亲家母起的也早,潭烟姐姐可起床了么?”
栾秋水不由莞尔,点头说道:“已经起了,大概正在梳妆吧?”
岳溪菱笑道:“那咱们等一会儿再进去便是。”
栾秋水摇头笑道:“旁人等得,妹妹岂能等得?潭烟便是大妇,也不敢让你等在门外!”
她转身吩咐丫鬟杏雨入内通报,却被岳溪菱拦住说道:“你们总当我是家中长辈,岂不知咱们姐妹都是怜儿小妾?这般将我隔阂在外,以后还如何亲近相处?姐妹们都等得,我也等得,且等着吧!”
栾秋水强她不过,便也不再强求,只是笑道:“烟儿倒是有福气的,明明婆婆还在世,却不用受这份苦楚……”
岳溪菱莞尔笑道:“姐姐生的两个女儿都是有福,我看云儿在雪儿身下也没受过多少委屈吧?”
应白雪一旁笑道:“哪个敢给她气受?云儿嫁入陈家已是下嫁,年纪轻轻便守了寡,不是遇见相公,我们婆媳相依为命还来不及呢,哪里还有闲心彼此置气?”
岳溪菱见洛行云笑而不语,便即说道:“说起来你们还当过别人儿媳,我这命苦的人,都不知道该去找谁叫声婆婆……”
应白雪闻言附耳说道:“妹妹便是真有个婆婆,此时只怕也已经一命呜呼了吧?当今天子母亲,不是夭亡十好几年了么?”
岳溪菱探手去拧她腰眼,娇嗔说道:“你个小浪蹄子,哪壶不开你提哪壶!”
应白雪身负武功,此时却丝毫不躲,只如常人一般娇笑说道:“好姐姐!好娘亲!雪儿不敢了!饶了我罢!”
众女笑闹不已,却见房门忽然开了,丫鬟司棋小跑出来,与众女说道:“夫人请几位奶奶入内说话!”
众女相视一笑,这才联袂而入,来见主母洛潭烟。
洛潭烟端坐梳妆镜前,冲众人笑道:“你们一个比一个辈分大,怎么还站在院中等候?真个要折煞了我才肯罢休么?”
洛行云笑道:“谁让你是当家主母,我们都是小妾呢?万一得罪了你,被你一顶花轿送到青楼,又去找谁哭去?”
她们姐妹言笑无忌,这话只能由她来说,洛潭烟闻言一笑,针锋相对说道:“你倒想倚门卖笑,却不知相公舍不舍得!你们各个哪个不是他的心肝宝贝,真要被我送去青楼,相公不得乱刀活剐了我?”
洛行云听妹妹暗讽自己风骚淫媚,却也并不着恼,只是笑着说道:“忒也胡言乱语,看被倾城姐姐听见多想!”
洛潭烟不由莞尔,抬手扶了扶发髻,示意丫鬟停手,这才起身说道:“倾城姐姐豁达大度,可不似你一般小肚鸡肠!说吧!一大早的你们一起过来是要干嘛,难道要逼我让贤不成?”
众女看向应白雪,她轻轻一笑,上前福了一礼笑道:“奴方才过来要与姐姐说说后园动工一事,恰好遇上溪菱云儿,便将她们一起请来,大家一起商量商量。”
洛潭烟微微点头,沉吟片刻吩咐道:“既是如此,司棋司画,去请倾城姐姐与凝香妹子过来,彩衣去知会池莲姐姐院里几位夫人,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,便过来一起用早餐罢!”
洛行云看了眼应白雪,对岳溪菱笑着说道:“看吧!我说什么来着!”
洛潭烟不知就里,岳溪菱讲了洛行云早就预见她要召集众人议事,如今一见果不其然。
众女玩笑一回,不大会儿,练倾城等女先后来到,众女济济一堂,说起花园整饬一事。
应白雪大概讲了其中细节,洛潭烟一旁笑道:“相公有言在先,咱们便不能置若罔闻,此事在公在私,都与众位姐妹息息相关,还请大家畅所欲言,莫要拘泥才是。”
见众女俱都无话,岳溪菱当先说道:“此事以我之见,后院花园占地广大,与后院仅有一墙之隔,为今之计,不妨开一道后门,将院门堵死,下人工匠进进出出,便与咱们干系不大。”
栾秋水也道:“正是如此,不妨再安排些本分下人守在园中,防着有外来工匠翻墙进来。”
练倾城则笑道:“小女娥眉这几日要住在家中,我们娘俩轮流值守,倒是不虞有人窥探。”
岳凝香皱眉沉思不语,许冰澜却道:“若是仅仅种些花草树木倒是好办,当初雪姐姐不是说过,相公有意要在花园中大兴土木么?既然要动工修建,不如干脆一齐做了,免得日后反复折腾。”
岳池莲左右看看,见无人言语,便即说道:“若依我看,后花园里种些花花草草便也够了,亭台楼阁倒也无妨,只有一桩,我听雪儿说,相公在兴盛府那所宅子也耗费不小,如今却也弃置了,咱们这处宅子虽说占地广大,未知将来便不会搬走,不妨做些权宜之计,何必徒徒耗费银钱?尤其姐妹们俱都有孕在身,若是惊了腹中胎儿,岂不麻烦?”
应白雪环顾左右,见屋中诸女除了练倾城俱都大腹便便,剩余洛行云、陈泉灵二女俱都看着自己不肯言语,陆生莲冲自己微笑摇头表示并无意见,这才笑着说道:“池莲姐姐所言倒也有理,只有一样,相公有意定居云州,这才吩咐下来,要多建些楼舍,一来姐妹们住着宽敞,二来说不得何时家中便要再添新人……”
她冲练倾城笑道:“不说别人,姐姐房里岑夜月母女,将来怕不是也要进府的吧?只她二人,只怕便没有住处,若是再有旁人进来,如今这些房舍岂不更加捉襟见肘?”
“依我之见,后园子破土动工,便要谋定后动,亭台楼阁、房屋馆舍都要提前谋划妥当,”应白雪胸有成竹,无比自信说道:“便是前院临街处新起的铺子,也要一同建了……”
“真若将来相公飞黄腾达,住不下这里了,或者干脆进了京城,留下这处宅院,将来也是一条退路……”
应白雪轻轻一笑,悠然说道:“世事纷纭,未来如何,谁又说得准呢?”